南方周末成功案例

乌镇案例 一个小镇的文化复兴
发布时间:2015/5/22 14:01:10  点击数:612

2010年3月15日,建筑师姚仁喜接到导演赖声川的电话,让他第二天飞去乌镇,设计一个现代剧场,这个剧场2011年11月就要投入使用。姚仁喜不喜欢别人告诉他第二天该做什么,况且工期这么短;电话那头,赖声川接着说:这里就是“楚门的世界”。姚仁喜的兴趣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楚门的世界》是一部美国电影:楚门从小生活在一个小城里,直到他结婚、生子后才发现,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妻子都是演员,整个城市就是为他建构出来的。

乌镇西栅老街上的民宿房东曹阿姨没看过《楚门的世界》。但自从乌镇变成“我们公司”,曹阿姨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不小的改变:窗外的西市河曾是臭水沟,现在每天都有木船载着游客驶过;河里已经没有鱼虾,但街坊扮演的渔夫和鸬鹚依然立在船头;成家的儿女早已搬出乌镇,西市河是臭水沟的时候,他们偶尔回来吃饭,现在他们每天都回来吃晚饭,看窗外水一样斑斓流过的游人。

2013年5月8日,乌镇国际戏剧节开幕前一天,料理完店里的事情,曹阿姨和店里的老姐妹抽空去看乌镇大剧院。“明天就开幕了嘛,今天肯定漂亮!”坐渡船、走路、到目的地,在大剧院外面兜兜转转一小时,曹阿姨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经营的民宿,拧开收音机,依旧有滋有味地听越剧《梁祝》、《红楼梦》。

民宿天天客满。戏剧节带来的不同是客人们纷纷晚归。5月9日戏剧节开幕,为了给晚归的客人开门,曹阿姨起夜5次。一个女孩去看开幕大戏《如梦之梦》,回来连说“好看”。与曹阿姨的民宿同在一条街上、卖萝卜丝饼的老板却“幽怨”地抱怨:游客都扎堆看街头的嘉年华表演去了,忘了买饼。

戏剧节为乌镇带来热闹:乌镇西栅书场每天下午都有评弹和相声大会,谁都可以听,不要钱。如果不下雨,书场旁边的日月剧场每晚露天放映《南征北战》一类革命题材老电影。人们在河风的吹拂下,在古老江南民居围合而成的灰白院落里驻足观看。


小镇建个大剧院,该不该“一个剧场10万个螺丝钉,你怎么知道哪个松了,哪个管理环节或者后台突然出现问题?谢天谢地,这次我们同时开了6个剧场,没出什么问题。”乌镇戏剧节艺术总监赖声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6个剧场中有5个是在原有建筑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赖声川亲自设计改建项目,他携带一把尺,红外线射出去,这把尺能自动计算出被测物体与赖声川之间的距离。尺子是姚仁喜送的。赖声川很喜欢,又找了一把,送给乌镇戏剧节主席、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陈向宏也是营造爱好者,事实上,整个乌镇西栅景区,从街区整体风貌、周围水系植被配伍,到一栋房子的结构、布局,甚至街边路灯、商铺招牌,都出自陈向宏之笔。而西栅是乌镇戏剧节的大本营。

簇新的乌镇大剧院,尚有装修过后的味道。开幕大戏《如梦之梦》在这里上演。演员许晴绕着回字形的舞台,袅袅婷婷一圈一圈行走,8个小时演下来,许晴在台上走的路至少有五六公里。戏里,许晴扮演上海滩名妓顾香兰。顾香兰一圈圈行走,似乎是《如梦之梦》主题最直观的表达:世上因果相循,我的梦境里嵌套你的梦境,你的人生里有我的人生。

而大剧院本身,就是一场“如梦之梦”。

回到2010年,姚仁喜接题,为乌镇建造一座大剧院。这座剧院要能同时容纳1200座和600座的两个剧场。对姚仁喜来说,挑战在于如何造一座现代化剧院,而不破坏周边景观。大剧院选址在西栅主体街区之外的一片桃树地上,虽有水系植被的间隔,但现代剧场要求至少26米的挑高,对附近两层的江南砖木结构建筑来说,仍是庞然大物。

姚仁喜的解决之道是让“大”回归“小”。两个剧场“背靠背”共用一个舞台。平时,一堵隔音墙把两个剧场一分为二;如有需要,隔音墙打开,两个剧场合二为一。这样做,也让建筑两边低矮下来,更接近周边其他建筑物的高度。

乌镇是水乡,陈向宏希望,这两个背靠背的剧场采用并蒂莲的造型。姚仁喜把这个要求落实在图纸上,变成两个相互依靠的椭圆形水上建筑。

在大元建筑事务所内部,乌镇大剧院的内外建筑结构,被更多地比喻为蛋黄和蛋壳。蛋黄是两个椭圆形的剧场。一个外立面涂金箔,一个外立面涂银箔。两个蛋壳,一虚一实。虚的用玻璃幕墙,外面饰以木窗花。这些窗花都是业主多年从周边收集到的老船木。仔细看,上面有蛀孔。实的蛋壳是厚实的京砖砌成的若干片弧形的墙,每两片墙之间有落地的玻璃窗。近乎矩形的窗框,像一个个巨大的取景框。

乌镇大剧院土建成本大约1.3亿;室内装修1亿;机电安装1.7亿。

戏剧节开幕,质疑声随之而来:“花四五个亿盖剧场,每年的维护费不会低于三千万。在乌镇,这可能吗?”“各行各业的人民都在做各种国际大梦……希望不是又花几亿造剧场立牌坊空运几百个老外上街做状打闹,最后做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爆掉。”

“剧场建筑结构跨距大,空间高度高,音效及舞台设备复杂,公共空间比例也大,单位造价比一般建筑高是正常的。以国际水平的剧院来说,乌镇大剧院的投资是合理的。”姚仁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对哪个导演来说,这都是诱惑乌镇大剧院建造过程中,其他五个剧场的改造也紧锣密鼓地进行。

国乐剧场原是有六百年历史的老戏台。戏台有顶,饰以精美木雕,但观众需站在露天看戏。赖声川决定把它变成一个室内剧场,“既可以演传统戏,又可以演现代戏。”为此,需要把戏台下面的观众区垫高50厘米,然后再搭观众席、搭屋顶。

对赖声川来说,国乐剧场最不可思议之处是它有一排后门,打开来就是一条河。“这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导演,都是很大的诱惑。”设想戏在6点半开演。观众进场的时候,透过戏剧场的后门看到太阳慢慢下山,余晖笼罩着一条河和河边的菖蒲。

赖声川对美国现代剧场教父级人物罗伯特·布鲁斯汀和美国华裔剧作家黄哲伦说:“我希望你们的作品在珠宝一样的建筑里上演。”

“珠宝一样”的建筑就是国乐剧院。

最终,黄哲伦带来了《铁轨之舞》,作品以1867年泛美铁路修建过程中,华裔劳工的一次罢工为蓝本,其中大量使用了中国传统戏曲的元素。罗伯特·布鲁斯汀带来了“莎士比亚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最后的遗嘱》。让赖声川觉得格外有趣的是,莎士比亚时代的剧场像国乐剧场一样,三面有包厢,包厢里坐着达官贵人。戏台下面、贩夫走卒站着看戏,他们的观赏位置更靠前、更居中,但票价却最便宜。

秀水廊戏园和蚌湾剧场与国乐剧场隔一条西市河相望。两个剧场原是仓库。


沈家戏园坐落在一条窄窄的长巷里。门口一个小小的木头招牌。“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在别的地方,你可能期待木头招牌上写着‘按摩店’或‘酒廊’,但在乌镇,它是一个剧场。”赖声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赖声川在乌镇的“家”与沈家戏园在同一个院落。院落曾是一个乌镇望族的五进大宅,戏园在第三进,赖声川的“家”在第四进。其他几进被开辟为乌镇戏剧节的大本营,戏剧节的工作人员在那里办公。古民居私密的空间设计加上现代化的隔音设备,使得各进之间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乌镇戏剧节开幕,沈家戏园成为“小镇对话”的举办地。罗伯特·布鲁斯汀、黄哲伦、金诺·芭芭、赖声川、田沁鑫、叶锦添每天下午在沈家戏园开讲……听众凭预约,可免费入场。工作人员在观众席摆放中式圈椅和高挑的茶几,几上放置盖碗,杯内是泡好的菊花茶。赖声川经常敦促听众:诸位,那个茶是可以喝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跟大家坐在一起喝茶。

沈家戏园闲适,蚌湾小剧场则是青年戏剧人打擂台的地方。乌镇戏剧节特设“青年竞演”环节。主创年龄限定在35周岁以下,演职团队不得超过5人,参赛剧目时长不得超过40分钟,且必须使用三样道具:收音机、水盆、手电筒。

5月10日“青年竞演”开幕剪彩,突然发现没有剪彩的道具,评委赖声川、黄磊和史航干脆用手指虚拟剪刀,隔空剪彩。青年参赛者把他们的评委当作戏仿对象。短剧《芭芭妈妈》把赖声川的《如梦之梦》揶揄为“你和你的梦”,并且在台词里大呼“8个小时,太长了”;把另一位评委田沁鑫的《青蛇》被揶揄为“你和你妹”,莎翁名剧《哈姆雷特》被揶揄为“你和你婶儿”。这出剧最终获得单元最佳戏剧奖,除了每个剧组会得到的3000元演出补贴外,还拿到了20万奖金。

“青年竞演”赛程过半,尤金诺·芭芭带领欧丁剧场在蚌湾剧场对面的秀水廊剧园上演代表作《鲸鱼骨骸内》。

来乌镇前,尤金诺·芭芭对中国全部的了解就是戏曲表演艺术家裴艳玲,“裴艳玲就是中国,中国就是裴艳玲。”来到乌镇,尤金诺·芭芭发现乌镇和自己耕耘多年的丹麦小镇赫斯特堡颇有几分相像。

1960年代,人口3.4万的小镇赫斯特堡日渐萧条。小镇把尤金诺·芭芭和他创办的诺丁剧团请到镇上,初衷是“如果镇上有文化生活,年轻人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不过,尤金诺·芭芭多年的搭档、诺丁剧团的老演员扬·菲尔斯列夫很快发现乌镇的秘密:街上没有超市;看不见当地小孩;街边的房子都是商店,人们早晨来上班,晚上离开。像个“主题公园”,但菲尔斯列夫觉得“还好”:“不像迪士尼,什么东西都是塑料的,在这里你能看到老房子、老家具。”

参加嘉年华表演的“凌云焰肢体游击队”也看出了乌镇的秘密,主创李凝发现:乌镇是一个“空壳”,没有原住民,街上熙来攘往的要么是游客,要么是旅游业从业者。

西栅有很多空房子。李凝把其中一间选定为自己的表演场所:他呜咽着敲击上锁的房门,从没上锁的窗户爬进爬出。李凝近乎裸体,头上罩着一个肮脏的内裤,肩膀处裹着一条弹力布,下身穿丁字裤。其他两位男演员一位穿着睡裙捶门,一位穿着保安制服,站在一边做冷漠旁观状。

只要街上有动静,人们立刻围拢上来。民宿的服务员、商店售货员端着饭碗追过来,街上闲逛的游客更不用说。这让陈方舟很兴奋:“这说明戏剧有很多潜在观众。”

陈方舟是北京青年剧团三拓旗剧团的项目经理。他带剧社七八位演员在乌镇露天的水剧场上,表演融合评弹、傩剧的肢体戏剧。他们的表演场地水剧场,以江南建筑斑驳的山墙为背景。两块相望的水上舞台被绿水隔开。离舞台不远的水面上有一座残桥。观众席在临水的小丘上,由一排排顺着地势蜿蜒的防水木条拼成。

尤金诺·芭芭很喜欢这座露天剧场,他不知道那片水域原来是一个甲鱼塘,被改建成露天剧场的时候,没人想到有一天乌镇会办戏剧节。



从鸟镇到乌镇黄磊自称乌镇国际戏剧节的第一个“小线头”。

“我从没参加过任何一个国际戏剧节,但我参加过‘趴体(party)’。我们这个戏剧节就是一个‘大趴体’。”乌镇戏剧节的总监制黄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2年前,黄磊带着摄制组到横店看景,很不满意,在飞机读物上看到一篇报道,讲“鸟镇”,立刻被吸引住了,直到真的去了那里,才发现这里叫“乌镇”。

当时公路上甚至没有指向乌镇的醒目路标。一行人到达乌镇东栅的时候,已是傍晚。景区大门关闭,但供景区工作人员出入的小门虚掩未锁。推开小门,黄磊看见古意盎然的街道,炊烟袅袅,有人洗衣,有人做饭。“我突然觉得我来过这个地方。”黄磊决定,《似水年华》就在乌镇拍了。

有剧组来,景区管委会要20万场租,先付10万,剩下的拍完片再付。

剧情需要,剧组在河上搭了一座廊桥,桥上挂满各种形状的白灯笼。为了这座桥,陈向宏跟黄磊打了一架。

陈向宏是地道的乌镇土著。早年,陈向宏曾在乌镇缝纫机厂做过6年工,之后到审计局查了一年账;从审计局出来做团干部。“团干部什么也没有,你要去求人办事。”陈向宏说。经过团干部的历练,他又做了市委书记的秘书、乡党委书记,最后到桐乡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

1999年,乌镇发生了一起火灾。时任桐乡市政府办主任的陈向宏被派去处理灾后事宜。曾因水路而兴的乌镇,因在公路网中不占地利日渐破败,在桐乡市13个乡镇中排名最后。缫丝、造纸、水泥、皮革工厂排放的污水让流经乌镇的东市河、西市河变成两条臭水沟。过去的枕水人家大多变成老人和外来务工人员的居所,年轻人纷纷到镇外生活。镇上的老屋破败,晚砌的红砖和原本的青砖犬牙交错。无人的空宅裸露着没有玻璃的黑洞洞的窗户。

火灾处理得力,陈向宏被调任“乌镇古镇保护和开发管委会主任”和“乌镇旅游公司董事长兼法定代表人”。两年后,又兼任桐乡市政协副主席、市旅游局局长、乌镇镇党委书记、乌镇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

当时,周庄、同里已经名扬天下,桐乡以破败的乌镇古镇为起点,发展旅游,陈向宏自己都觉得这是奇想。全镇惟一现成的旅游资源是年接待3万人次的茅盾故居。同济大学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阮仪三画出茅盾故居两侧两百米范围内的改造设计图,其余1100余米的改造设计图由陈向宏自己完成,“因为没钱”。

最初,陈向宏画的图,像儿童简笔画。后来他念MBA,同学问:陈向宏是谁?有人回答:就是天天画图的那个。

作为旅游景点,乌镇1.0版是东栅大街。动手之前,陈向宏数次造访周庄、同里,街头巷尾,举着相机,到处拍照。陈向宏在周庄、同里模式基础上做“减法”:拆掉新房子,保留老房子;撬开水泥路,重铺麻石条;外迁7个工厂;把高压线、低压线、有线电视线、电话线埋入地下。

十个老头看不惯这种败家子做法,天天站在一座石桥上开骂。陈向宏不声不响,继续做事:大修已基本坍塌的帮岸、河埠石桥;在周边租用30亩荒地,堆放从河中清出的淤泥,30亩地不够用,又租用100亩;在景区大门外,划52亩地建停车场。大家都以为这个36岁的乡镇干部疯了:谁会到乌镇旅游?

2000年,东栅开张,到2003年,累计上交税收2700万元,2004年税后利润3550万元,改造工程所借贷款全部还清。

像中国很多旅游景点一样,浙江省桐乡市有两个乌镇——一个是作为行政区划的乌镇,其街道、民居、商铺、居民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跟中国任何一个城镇没什么两样;另一个是作为旅游目的地的乌镇,经过一番修整,呈现着清末民初的古风。身为复古乌镇的CEO,陈向宏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盘里任何“多余”的东西。

现在,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剧组,居然在乌镇随便造桥!

“把桥拆了!这里归我管!”

陈向宏和黄磊吵得不可开交,把黄磊的剧本要过去看了后,双方各退一步:拍完戏拆桥。过了两天,陈向宏让人捎话:剩下的10万场租不要了。

2003年,电视剧《似水年华》播出。恰逢SARS时期,人们躲在家中无处可去。在瘟疫流行的恐慌中,这部讲述乌镇男人和台湾女人之间缠绵悱恻爱情故事的电视剧收获了奇高的收视率。剧中人不断提及“乌镇”,好事的观众一查:中国还真有个地方叫乌镇。一时乌镇名声大振。陈向宏和黄磊从此以大哥、小弟相称。从乌镇到乌托邦2005年,黄磊再访乌镇,发现“大哥”正忙着把他的旅游王国从东栅扩展到西栅。按照水乡的讲究,东栅是镇上,西栅属于乡角,与农村接壤。“乡是乡,乡角是乡角,镇是镇”,西栅和东栅理应有不同的保护模式。此时西栅老街上的居民已被悉数迁出。

乌镇原本有许多富庶人家,1949年之前,大户人家躲避战乱,留下大批无主空屋。1953年政府实行公租房政策,私房收归房管所。到2005年,西栅70%的住户住在房管所的公房里;30%的住户拥有所住房屋的产权。且公房户和私房户往往混杂在同一个单体建筑里。

陈向宏认为,东栅改造由于没有触及产权,带来很多问题:保护区和生活区合一,每天几万人进进出出,一些住户深受其扰。因为扰民问题,游客留不下来,白天摇着小红旗来,下午五点景区落锁,必须走。另一方面,由于没有房屋产权,东栅的保护只能是“表皮保护”:不涉及民居内部结构、功能的调整。更重要的是,陈向宏要按照他的理想和记忆,复原一片古镇街区,产权问题不解决,这事没法干。

西栅改造工程开始之前,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帮助“公房户”取得居住房屋产权,接着又将他们手中的房产收购过来;对“私房户”劝搬,并“按照城镇拆迁条例”进行补偿。乌镇长大的吴婷婷说,大部分住户乐得如此:老屋破败不堪,卖了,可以到桐乡市买楼。也有人不满,连续三天把粪桶倒在陈向宏办公室门口。前三天,陈向宏忍了,第四天,他到派出所报了案。

陈向宏来不及仔细消化反对的声音,按部就班地实施自己的计划。

西市河从东到西穿过西栅,河北岸原本有较密集的老房子,南岸是一片野地。陈向宏叫人在周边地区收购石料、砖瓦、木窗、木雕、匾额、家具等老式民居的构件,在北岸修葺老房子,在南岸“无中生有”盖新房。由于建材和营造方法的相近,西市河南北两岸浑然一体。

2007年,黄磊再到乌镇,陈向宏笔下的西栅设计图,已经活脱脱变成三维立体的乌托邦。

陈向宏不许黄磊在东栅造桥,自己却在西栅加盖了53座石桥。这些石桥连缀西市河南北两岸的建筑。那些建筑多为民宿和商铺。

上百家民宿由挑选出的、上百对本地夫妇经营,他们被称作“房东”。“房东”只管照看民宿,旅客由“游客中心”统一分配,住宿费用收归乌镇旅游公司;房东可在店内经营餐饮,餐饮收支由他们自己掌控。统一经营之下的局部放开,既避免了其他旅游景点民宿互相拉客的恶性竞争,又让“房东”有一定程度的积极性。很多乌镇原住民想到西栅当“房东”,但“房东”竞争激烈,每年都要进行“考试”,一次考试不合格“就下去”。

上百家店铺与民宿交错分布在小巷两侧。西栅的商铺内不允许有雷同商品出售,为避免“千店一面”,西栅实行“商业模式”的招商:谁想做生意,必须保证自己出售的是独一无二的商品。商品价格要向乌镇旅游公司招商办报批。对大碗茶、特色小吃一类的商品,招商办实行限价,商户赔本,乌镇旅游公司发补贴。商户要装潢店铺,亦需报批。

街道上看不到纸片,三千多名乌镇旅业员工,谁看到街上有纸片都要立刻捡起来。

西栅的夜晚绝对安全,每隔三百米就有一个穿便装的保安,就如同老街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造型各异的直饮水龙头。西市河北岸,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就有两三个“世界小型豪华酒店组织成员”。

任何人到西栅,都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领略到它的优美、古朴以及“低调的奢华”。

然而一个清晨,黄磊透过西栅一家民宿的窗外向外望去,仍旧觉得不满足。西栅没有炊烟,没人洗菜做饭。陈向宏告诉他:“我希望没有人,这样可以把它保护得特别好;但是如果没有人,我又没法继续保护。我很矛盾:就像我有一个女儿,又要她出嫁,又舍不得她出嫁。”

当时,陈向宏志得意满,他认为自己做成了两件事:造一个旧瓶子,用它装新酒。而“中国好多地方,都在做新瓶子,装旧酒”。

“他们说我搞‘商业化’,什么叫商业化?没商业化就没中国的古镇!你读中国近代经济史,上海开埠以后,像乌镇这样的地方扮演一个什么角色?附近众多的农民把丝产品、烟叶、蚕卖到上海,然后把洋油、灯罩等这些现代工业品拿到镇上来交易。这种生产方式都不在了,又怎么留住生活方式?你又怎么让人留下来?你们文化人凭什么认为古镇居民摇蒲扇是唯美,用空调就不唯美?”陈向宏问。

“可一个普通游客为什么要住你这儿?看水、听鸟、发呆、艳遇、晒太阳?你这儿缺少真正的厚度。”黄磊说。这句话戳到了陈向宏的软肋。

2008年,黄磊请陈向宏来南京看《暗恋桃花源》。这位敏感的小镇CEO发现,话剧观众跟休闲旅游的游客都是年轻白领。不久,黄磊再访乌镇,看到了刚刚改造完的水剧场。“这儿演话剧挺棒的!”回京之后,黄磊跟《似水年华》的制片主任开玩笑,说可以去水剧场演话剧、弄表演训练营。借着酒劲,两人越聊越high:“弄个青年戏剧夏令营!”“弄个国际戏剧节!”

酒醒之后,黄磊越想越觉得在乌镇办戏剧节这事儿挺靠谱。

第二天,黄磊飞到乌镇,在河边的小酒馆里,把乌镇可以办国际戏剧节的事情讲给老哥听,陈向宏很兴奋:“这事我要做!”陈向宏和黄磊断断续续聊了一年。

因为《暗恋桃花源》,黄磊认识了赖声川;因为《四世同堂》,跟田沁鑫关系也紧密起来;后来,他又“串联”到孟京辉。由赖声川牵头、田沁鑫和孟京辉的加盟,乌镇戏剧节的局攒起来了。木心说,你不能连续用两个以上“一”“我判断什么东西可以到乌镇,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不要夺乌镇老大的位置。”陈向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陈向宏生于1963年,他说自己小时候,小镇曾经很摩登,家里有蔡司相机。外婆家还有真正的手摇唱片机、有“狗听牌”黑胶木唱片,唱片里有首歌叫《蔷薇蔷薇处处开》。乌镇处于苏杭沪中间,每晚四点钟,都有一班大城市开来的轮船停靠在乌镇码头。上海的信息能很快传到乌镇,大户人家子弟木心,1920、1930年代在家里弹钢琴、看西洋画册。

直至1990年代乌镇还有很好的医院、小学、中学。经历了后来的“城镇化运动”,好的医生都跑到县城里了,镇上的高中被裁撤掉。

“堂堂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长(茅盾)的家乡,甚至留不下学习好一点的初中生。”陈向宏连珠炮一样问南方周末记者,“为什么我们小镇的孩子不能看话剧?不能看美术展?如果没有前几年的乌镇旅游,小小乌镇能办国际性戏剧节吗?能建美术馆吗?”

陈丹青在一旁附议:“要到意大利看一幅名画,可能根本不是在罗马、米兰看,你要跑到一个小城,甚至一个小山坡上,才能看到安格尔的某一幅画。”采访那天,陈丹青和陈向宏不约而同穿了黑色中式大褂。

陈丹青第一次到乌镇,是为木心。1980年代,旅居美国的华裔作家木心和陈丹青在纽约相遇,一见如故。木心告诉陈丹青自己曾在茅盾书屋读书。在一篇名为《塔下读书处》的文章里,木心回忆了自己在昭明太子读书碑下度过的童年时光。

1995年,陈丹青第一次来到乌镇,发现昭明太子塔旁边就是垃圾,民居挤挤挨挨搭建在塔根底下,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窗外,不远处是一条非常脏的河。“出现在那个环境里,那个碑反而成了不对的,应该拿走的。”陈丹青回忆。

此前一年,木心独自潜回故乡。旧宅财神湾186号孙家花园已经变成了翻砂厂,工人们以几十年前的落后工艺在拉着风箱。回纽约之后,木心写了一篇文章记述自己的归乡之旅。1999年,这篇文章发表在台湾《中国时报》的副刊版上。

一位乌镇居民把这篇文章寄给陈向宏。他只记得木心写的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回乌镇了。”

2000年,陈向宏四处跑动,让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落户茅盾故乡。陈向宏向作家们打听木心,来领奖的王安忆把电话打到陈丹青在美国的寓所:丹青你赶紧告诉木心,他的家乡在找他。

那年,木心73岁,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拼命克制自己的感情。也是那年夏天,陈丹青回国到清华教书。趁着暑假,他再次来到乌镇,在东西栅之间,一个小办公室里,看到了38岁的乡党委书记陈向宏。

陈向宏话不多:丹青老师,你回去告诉先生,我们尊重他本人的意愿,没有任何条件,请他回来。

陈丹青带信到纽约。从2000年到2005年,木心故居的建造工程不声不响地在乌镇进行。木心画好故居草图,由陈丹青捎给陈向宏,陈向宏依图施工,每一阶段都拍照请木心过目。看过照片,木心把意见写在字条上,由陈丹青带给陈向宏……每次木心的意见来了,陈向宏都是一句话:“没问题,我们做。”

从2000年到2005年,正是陈向宏的旅游王国扩展到西栅的关键时期,每天千头万绪,但他始终对木心执家乡子弟礼。乌镇老百姓不理解,给市政府写信:对木心招待“规格”过高。他是作家吗?他参加作协了吗?他办过画展吗?对这些议论,陈向宏充耳不闻。“先生是乌镇出去的,他颠沛流离了大半生,我想给他一个安静的晚年,以他的艺术成就一点都不为过。”十年来,陈向宏请木心做过的惟一一件事是给昭明书院题字。

木心称陈向宏为“向宏”,如果是写信,则依照老派规矩,写“向宏弟”。见面,他则半开玩笑地叫陈向宏“忙碌的陶渊明”,他经常问的一句话是:向宏,你不走吧?

陈向宏确实面临走不走的问题:“2006年底第二次换届,组织上有意提拔我,想到要离开乌镇,我坚决拒绝了。”

2007年西栅开发完成,投入近10亿元,所有资金由乌镇旅游贷款投入。当时有人质疑和担心西栅的未来,陈向宏建议市政府,“走资本运作的道路”,对乌镇房产划分为两类:

保护性资产,就是原有通过搬迁,产权归公司的“乌镇老房子”,无偿划归桐乡市政府,单独为此成立一个完全国资的桐乡乌镇古镇投资公司,乌镇旅游再向巿政府租用,“所有的搬迁房,继续还给国有”;

另一部分,东栅、西栅开发保护后复原的“新老房子”,包括酒店、景点(不含6座老桥),作为经营性资产,与中青旅成立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

2007年公司成立后,陈向宏先后辞去管委会主任、乌镇党委书记、旅游局局长等公职,只担任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一职。2010年他又辞去巿政协副主席职务,并办理公务员提早退休手续。最终留在了乌镇。

陈向宏写博客,木心要求他打印出来,从标点符号到行文细节,帮他修改。“我老是说‘一方面’、‘一个’,他说你不能连续用两个以上‘一’。”陈向宏说,除了这些细节,木心常向他提的“大道理”是“文化复兴”。

2005年,故居建成,木心从西栅回到东栅,推开院门,没有话讲。“忙碌的陶渊明”完美地实现了他对故居的一切期望。

2006年夏天,西栅景区落成放水。陈丹青租了一条船,绕着西栅“整个看一圈”。中午艳阳照着,陈丹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破破烂烂的西栅不见了。眼前仿佛空降了一个中世纪的城市。只不过这个城市阒无一人。还“自己爷爷的家”以尊严5月11日,陈向宏穿行在夜色中的西栅石板路上,边走边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路边的风物,坐在水边长廊上的保安在不远处看到他,“蹭”一下站起来。

陈向宏知道每家店的每件事:夜色中的水阁全部采取点光源照射,既避免了光污染,又让建筑更加内敛;“当年照相馆”开张的时候,“商户办”向他们提了一个条件:必须有冲洗黑白胶片照片的设备,那么多摄影发烧友爱拍黑白胶片,照相馆在做生意的同时,应该承担起社区服务的功能,包括租借三脚架……

“木心的诗‘巴黎的懒,江南的勤’,江南人不做事则已,想做就一定会做到。”陈丹青感叹“陈向宏是乌镇的灵魂人物”:“我相信人治。谁是市长、谁是镇长将决定这个地方什么样。江南有几百个县,但只有一个陈向宏,他是真的爱故乡。”

“勤”确实是乌镇改造的精髓。陈向宏是乌镇人,他知道“以前”乌镇是什么样的,他希望能还“自己爷爷的家”以尊严。

走进乌镇任何一家茶楼、书店,显眼位置摆放的是木心文集,而乌镇的图册、旅游书,则在不起眼的角落。“先生就像我认的一个爷爷。”陈向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在乌镇过世,陈向宏和陈丹青商议,在大剧院旁边建立“木心美术馆”,展出木心的画作、书稿;同时将木心后来的居住地变成“木心纪念馆”。

但陈丹青知道,乌镇大剧院、乌镇戏剧节,乃至正在建设中的“木心美术馆”都只是陈向宏心中若干计划的一部分。

戏剧节前,陈向宏成立了文化乌镇有限公司,他任董事长。他希望乌镇戏剧节不是“因乌镇旅游而生”,而是“因乌镇而生”:“我对媒体说过,乌镇的未来不是戏剧节。戏剧节只是一个片段,对我来说又重要,又不重要。”

陈向宏一直强调自己是乌镇的孩子,他翻出当年亲绘的西栅规划图,指指点点:你看这个“萝卜丝饼”招牌,我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在东栅,陈向宏以他多年的营造经验,设计了一所“全中国都没有的小学”。

“乌镇的孩子在这里读幼儿园、读小学,如果他的家乡有一个大剧院,有一个美术馆,他可能从小在这里就有各种机会,接触到国际级的戏剧、美术,说不定,乌镇以后会出大演员、大剧作家、大导演、大画家,我觉得这就是乌镇的未来。”

西栅至今留有大量空房,没有合适的经营用途,陈向宏宁可让它们空着;乌镇还有南栅和北栅,陈向宏把地买了下来,也宁可空着,他的表述是:我不想让它们成为又一个东栅或西栅,我要把它们留给时间,留给后面的人,到时候肯定有人有比我更好的想法。

“先把平台建起来。以后怎么走,走一步看一步。1999年乌镇的游客只有1万人,2012年的游客多少?608万人!以前老百姓就是搬着凳子看外国人,现在他看都不看了,都习以为常了。”陈向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这几年,田沁鑫频繁穿梭于爱丁堡、阿维尼翁等地参加戏剧节,乌镇戏剧节让她尤其开心的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坐着,有山有水,有种大庄子里面主人的意思。”

“我们中国人本来就很会玩,烟花三月下扬州,在清朝,扬州是中国最大的娱乐城。当年徽班进京,重要一支在扬州。所以,中国有这样的传统:在一个小城培育活跃的艺术。”田沁鑫说。

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是桐乡人,这次没来戏剧节,但她忍不住在为家乡小镇进行设想:“应该有越剧,可以驻场演出,演《林家铺子》。《林家铺子》很能‘复原’乌镇。”

5月19日,乌镇戏剧节落幕。耳边回响着戏剧节上各种各样的声音,陈向宏和乌镇的客人们一起离开了乌镇,他要去的是北京郊区密云县的古北水镇工地。这次,陈向宏和他的江南施工队,要在长城脚下,把一个以民国民居为主体的小山村,开发成一个体量更大的北方乌镇。

这几天,陈向宏还做了一个决定:应桐乡市委、市政府之邀,在桐乡开发另一个古镇濮院,“这是我外婆家所在的古镇,家人朋友都反对,但我决定做了,也许又是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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